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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者曾鼎:我旁观过他们的命运

2016-11-08 曾鼎 乐天行动派
编者按

11月8日记者节,在这个属于媒体人的日子,我们为您推送一位记者的故事。《凤凰周刊》记者曾鼎长期关注健康领域的公共话题,其报道《方舟——儿童、疫苗、埃塞俄比亚与中国》获得国际记者中心(ICFJ)2016年“全球健康报道奖(Global Health Reporting Contest )”,是唯一来自中国的获奖记者(点击二条,阅读全文)。我们希望借他的故事,向所有仍坚守在一线的记者,致敬。


这些年,我为供职的《凤凰周刊》写过一些篇幅较长的故事,很多跟健康议题有关。健康报道往往指向疾病与不幸。我报道的对象,有重金属污染毒害迫使村民奋起抗争的村庄,有因为感染麻风病终生被困深山的老人。我甚至有机会关心过非洲孩童的命运,发掘他们与万里之外的中国的关联。


好奇心驱使我从事这个行业,旁观和记录他人的命运。以下的三个故事,它们的原始报道发表在近两年内。报道面世之后,它们有的什么也没改变,有的终究可以改变点什么。



最后的“糖丸”受害家庭


我一直知晓,疫苗会有极低的不良反应几率更低的概率,是因为个体免疫的缺陷,疫苗带来严重的后果。从公共卫生的角度,强调这个别遭遇可能影响公众对疫苗免疫接种的信心。事实上,每次舆论强烈的疫苗负面报道,的确会造成接种率短时间内剧降。但我们不能无视这些受害者为公共卫生所承受的苦难。


2016年5月,“糖丸”疫苗更新换代,退出历史舞台。抱着谨慎采访取证的心态,我开始接触“糖丸”疫苗“恶魔抽签”的孩子——甜蜜的药丸本来是为了防范脊灰(俗称小儿麻痹症),但一些孩子却因为个体免疫缺陷,服用“糖丸”后反而患上小儿麻痹症。



▲ 2016年5月31日,上海。从5月30日起,上海市预防接种门诊就可以提供免费二价脊灰减毒活疫苗。由于全球已经消灭了Ⅱ型脊灰野病毒,响应世界卫生组织消灭脊灰计划,全面停用三价脊髓灰质炎减毒活疫苗,用二价脊灰减毒活疫苗(只保留Ⅰ型和Ⅲ型)替代,图片来源:凤凰周刊


在安徽,我结识了5岁女孩琳琳的家庭。小女孩的双腿“过去耷拉着跟面条似的”,现在情况已经改善很多。她一个月前刚刚做完脊柱矫正手术,背部尽是蜈蚣状的缝合线。直到发育完全以前,大概每隔半年到1年,小女孩的身体就要被再次剖开,进行10次手术,她才有机会正常走路。并不清楚状况小女孩会在被推进手术室前大声哭喊:“妈妈你怎么不救救我……”


这些患小儿麻痹症的小孩,童年经历特殊。上学困难,生活也成问题。有条件的家庭带孩子在外面上康复课,一节课半小时,腿上贴电极片,通电刺激身体。然后是打针,帮助神经痊愈,一针针反复打。小孩子在家每天要拿小板凳练习蹲起100个,父母掰脚后跟,一天来回按摩1个小时。着急的家长着急,尝试各种偏门方法,给小孩子针灸,四肢一轮轮密密麻麻地扎针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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冀贇,山东菏泽市鄄城县人,服用了脊灰疫苗糖丸一个月后高烧不退,最终诊断患上脊髓炎并留下后遗症,左手和右腿无力。为了给小孩子治疗,家里已经花了三十多万元。摄影:冯海泳/腾讯图片


一周里,我在安徽一个省跑了几个市就接触了10多个这样的孩子。他们的痛苦、变故、经历,往往相似。他们为公共卫生事业做出了牺牲,却在诊断、治疗和补偿的泥潭中挣扎。


我写下报道《最后的“糖丸”受害家庭》,记录了这个群体部分家庭的遭遇。更多的家庭,因为文章篇幅的关系,只能停留在我的采访记录里。


我不知道那些经济状况和文化水平各异的家庭是否都能理解。在我原本按计划在安徽采访的最后一天——端午节的前一天,一个家庭希望留住我,“还有人在路上”。晚上11点多,3个家庭连夜驱车,从几百公里以外赶来。他们希望找到外地来的记者,诉说自己无法在本地被报道的故事。


认为自己无辜遭罪,深受小孩病痛的折磨,希望得到政府的补偿,渴望得到更多的帮助,受访者在政府部门碰壁之后,往往把寄托放在媒体身上。这是记者常常要面对的尴尬境遇。


这个群体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:抱团取暖。根据各个不同时间段的“糖丸”家庭描述,这段历史才能变得清晰起来。


这种互助的开始要追溯到10年以前。2006年,多个不同省市的“糖丸”受害家庭在北京儿童医院求医,意外相聚。之后的十多年里,靠着互联网信息以及家长间的耳口相传,越来越多的“糖丸”受害家庭,通过QQ和微信等方式,聚在一起,已经达到数百人的规模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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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4年12月5日,一名儿童在河北省邯郸市第二医院免费服“糖丸”,图片来源:凤凰周刊


这种同病相怜下的交流与互助,帮助很多“糖丸”受害家庭为小孩治病,争取赔偿,少走了很多弯路。


令我心生敬意的是,这个群体抱团,不仅仅是为了获得经济赔偿,很多人有一个坚定的想法:家长要为这群糖丸致残的孩子争取荣誉,希望国家能承认他们是为免疫事业做出的牺牲。既是希望为孩子正名要个说法,也是为孩子人生的路铺得再好走一点。最近,他们希望筹划成立基金会,争取更大的发声空间。


斗志未泯,总是好事。


 

无法飞越的疯人院


最近一次联系,俆为在电话里悲愤地说要“鱼死网破”。他的抗诉结果出来了:失败。在走了N轮的司法途径后,他已束手无策:“我难道真得要一辈子都关在精神病院?”


一年前,我在上海见到俆为,旁听了他的二审诉讼。为了走出囚禁他的那所精神病院,这个上海男人不断做精神状况司法鉴定,找公益机构和律师帮忙打官司。但是,这个具备生活自理能力,并被中国最好的精神专科医生认为“可以出院”的男人,还是没有挣脱编织缠绕他的那张大网。


上海闵行青春精神病康复医院,在这个名字充满希望的“青春”精神病康复院,徐为在日复一日的“康复”中,青春不在。在那里,俆为已经从36岁一直熬到五十而知天命的年纪。


精神病院三四米高的围墙依旧,铁门依旧,特殊的作息时间依旧——下午不到4点就吃晚饭,吃完马上回宿舍楼,直到第二天早晨6点半才能下楼。



▲ 精神病院,图片来源:凤凰周刊


那些年,徐为一直向往着,有朝一日能走出精神病院的铁门,过上自由人的生活。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,到了知天命的年纪,不知道他是否会有什么新的感受。


我一直对精神病人的议题抱有兴趣并关注。徐为的遭遇,撕开了罕为外界关注的一角。像他一样,中国精神病院的许多病人按照医生对病情的评估,早已经可以出院,但由于家庭、社会的因素,他们迟迟无法出院。


徐为通过各种渠道努力了超过10年,与家人协商、变更监护人、打各种官司,仍未能走出精神病院。为他提供法律援助的律师杨卫华看得明白:徐为戴着一顶无法摘掉的“精神病人”帽子,他的出院努力失败是为社会买单。


在我那篇《笼中病人》的报道里,俆为的故事背后实质上是中国精神病人的艰难处境,监护人权力的奇特制度,以及司法渠道失效的作为。即便律师、二审法官乃至被告方——当事精神病院的态度明确表明或者默认,病人可以也应该出院,但他就是无法飞越疯人院。



▲ 精神病院,图片来源:凤凰周刊


发表那篇报道后,我没有再见过俆为,只是电话联系。我采访完离开上海的时候,因为二审法官在法庭上的态度,以及表现出的对本案的同情和理解,俆为和他的律师本来都很乐观。可没想到,审判结果一拖再拖——这已经是一个坏征兆了。两个月以后,二审结果公布,徐为败诉。


这一年,我与俆为断断续续地联系。我打听他的近况,更多地是出于一个记录者的角色,尽管关于他的那些进展并没有机会成为新闻。而对于俆为而言,这是他试图掌控自己人生的尝试。他向我打听是否可能获得残联的关注,是否有什么新的卫生政策动向——他就像一只需要保持敏锐的笼中鸟,在笼子里可能变得迟钝,但仍在捕捉每一个可能挣脱笼子的机会。


 

渐被重视的中药损害


大多数时候,我写的那些健康报道只是让读者诸君知道有这么一回事。有时候,它能掀起波澜。更多时候,它归于沉寂。可时间长远,多少还是能有潜移默化,甚至难求的推动作用。


我写过一篇福建村庄抗争重金属污染的报道,环保部门一家国字号的基金会找来,要为当地的村民捐赠净水设备。还有些报道,在国内外获了奖项,也算是传播出去得到认可。


健康报道的议题可以是关乎每一个人。除了那些特定人群的报道,其他有些报道因其议题辐射范围,或重要性,影响力有时也要更大些。


我的报道《大陆中草药肝损害调查》发表于2年前,也是我至今职业生涯里传播最广的一篇稿件。至今仍不断有医学微信公众号转载这篇文章,获得数万乃至10万+的阅读量。



▲ 图片来源:凤凰周刊封面


这篇报道当时采访的重心并没有放在患者或者是受害者身上,而是通过走访大量肝病医生和调查研究,讲述中草药可能伤肝,乃至造成肝衰竭致死,但被公众乃至开药的医生广泛漠视的事情。


与化学药(西药)可造成肝损伤数据齐全不同,华人广泛使用的中药对肝脏的损害并无深入毒理研究。甚至包括开具中药的中、西医医生在内,往往并不知悉中草药的肝损伤风险。


过去两年,又有多起单独的案例报道,包括今年6月,一位上海律师撰文披露自己经手的官司,讲述一位海归白领命殒何首乌的故事,引发社会关注。两年前的那篇报道也会在这些时候,再次浮出网络,被引用和转载。


网络上的口水争论,中西医之争,XX黑和XX粉的帽子,不涉及报道本身,我已无意再评述。就稿件本身最近两年获得的反馈来看,的确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和认可,当初文章指出的问题存在且严重。


2016年上半年,中医药行业的相关学会团体出台了《中草药相关肝损伤临床诊疗指南》。一位牵头指南的知名中药研究学者,在我当初采写那篇报道时,曾经往来联系多次。他对我的采访先是拒绝,然后又称“有感于诚意”决定答应,最后在约定采访时间的1个小时前,再度拒绝。



▲ 图片来源:凤凰周刊


中医药的问题涉及直接利益乃至政治,相关问题很难得到严肃认真的审视。我采访中草药肝损害的过程中,很多中药研究者都拒绝了采访。一些既定的报道设想未能如愿展开。向公众全面报道并深入理解中药肝损害问题的一扇大门,被关上了。


现在,越来越多的人知晓“中药肝损害”——这个当初在临床肝病医生看来一点也不新鲜的事情。一家肝病专科医院的医生后来转发给我那份诊疗指南,告诉我,这篇报道起了推动的作用。想来,于这份职业,这便是可遇不可求的幸福。


借着记者节,我们向所有新闻人员致敬。不仅是媒体工作者与后勤人员,还有随时扮演着记者角色的“公民记者”。如果你身边也有记者朋友,你可以将这张图片分享给他们:




本文作者 曾鼎


《凤凰周刊》记者,长期关注健康领域的公共话题,报道《方舟——儿童、疫苗、埃塞俄比亚与中国》获得国际记者中心(ICFJ)2016年“全球健康报道奖(Global Health Reporting Contest )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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